四、白帝情思

　　迷迷糊糊地翻騰了一夜，醒來的時候，天已是大亮了。雖已經(jīng)過了一晝夜的航行，卻一點也不感到疲倦。峽谷中的晨風分外的清明透徹，沁人心脾，不如順便抓一把來洗洗臉，也順便洗凈久已沾染了俗世的塵埃的心靈。站在船頭向前遠眺，峽谷凹縫之間的云彩正漸次散去，托出一片紅亮的太陽來。彩云之間不時有三三兩兩的飛鳥穿梭而過，又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忙碌。

　　這是個十分好的天氣�？諝庖哺裢獾那逍�，吸入一口，便使人精力飽滿，足夠當作一頓豐盛的早餐了。兩岸的山似乎夾攏的更近，因而顯得更加高遠更加偉岸。由于峽道有時顯得十分狹窄，水流因而變得更加湍急，船行使也需更加的小心翼翼了。水面上也不斷地出現(xiàn)一些很大的漩渦，似乎要把船整個地吞吸進去。岸邊懸崖上的樹枝，遠遠地探出手來，在風中搖曳，仿佛在向我們揮手。這一切的景象告訴

　　噢，三峽，夢里的三峽～～～

　　三峽所屬，史來似乎并不全然一致。張岱載，“瞿塘峽與歸峽、巫山峽，世稱三峽，連亙七百里，重巖疊嶂，隱蔽天日，非亭午夜分，不見日月”。而現(xiàn)今的劃定，謂三峽為瞿塘峽、巫峽和西陵峽的總稱，西起四川奉節(jié)縣的白帝城，東止湖北宜昌的南津關(guān)，全長１８９公里。明時度衡尺度和今有所不同，而今日三峽的跨度看來還要遠大于那時的七百里。不管怎樣，這個長度足以讓我們的船慢悠悠地游行一整天了。三峽據(jù)稱雄峰對峙，云霧蒸騰，雪浪滔滔，險關(guān)重重，兩岸勝景聯(lián)珠，古跡斑斑，享有“黃金水道”、“藝術(shù)長廊”之美譽：這些說道都不免要引人浮想聯(lián)翩。至于三峽之形成，則更是虛無飄渺了。據(jù)《水經(jīng)》載，三峽當為杜宇所鑿，杜宇當是個仙人。不過將精美絕倫的自然造化非要歸功于某一個神仙，卻也并不少見。比如傳說中的杜宇始鑿巫峽，漢武帝鑿曲江，張九齡鑿梅嶺，等等。杜宇便是神仙，漢武也算千秋一帝，就算他們兩有那個本事去作那樣的工程，可這張九齡卻實實不過是一介書生，看他的畫像清秀文弱，甚至可能還不會武功；他的文章和字都寫的不錯，政績也還可以，恭身于唐初三賢相的行列，卻不料他業(yè)余時光竟還是一個高效率的石匠么？

　　未入三峽，先須順道拜訪奉節(jié)城�？上Т�并不停泊，只是遠遠地望去，見到了雄立長江北岸，連于崇山峻嶺之間沿江而立的座座建筑物。現(xiàn)在是白天，如果到了晚上，萬家燈火之時，從江中望去，一片燈火沿著山坡星羅棋布，那一定是十分壯觀的。

　　這又是一座深深地銘刻上了文明的烙印的歷史名城。

　　奉節(jié)虎據(jù)三峽西部入口，扼守瞿塘峽西段，原名魚腹縣，為春秋時期夔國之都，已有兩千余年的歷史。古城設有五座城門，每一座都有題額，東門為“瞿塘天險”，西門為“全蜀咽喉”，大南門為“縱目”，小南門為“觀瀾”，北門為“肅威”。又是天險又是咽喉，可見此城乃戰(zhàn)略要充，想來定是歷來兵家必爭之地。杜甫詩中有“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的詩句，即是描寫此處風景。然而老杜終其一生都只是個郁郁不得志的詩人，寫出的這兩句詩，還蘊藏了那么多的苦辛：但他也實在不夠放達灑脫了些，寓居這么一個偏遠的孤城之中，還有何必要去一廂情愿地惦記著京華里正縱情于聲色犬馬之中的皇帝老兒呢？，倘換作李白，即便不去散發(fā)弄扁舟，乘桴浮于海，也必要溯江而下，盡情漂歷一番，聽聽猴叫，才是清爽。但杜終為杜，白究為白，兩人的卓然不同的稟性情趣，在這里也產(chǎn)生了一些深刻的撞擊。于是他們便如眼下立于兩岸的高聳入云的峭壁，豎起了唐詩乃至中華詩歌史上的既炯然不同而又遙相呼應的絕代雙碧。

　　然而更使奉節(jié)出名的，卻是這里保留的三國所載的劉備白帝托孤之永安宮，和諸葛亮神機妙算布下的用來大敗陸遜的八陣圖遺址。在這里，前面所言及的三國情話，第一次以十分顯明的形式突兀出來，成為長江上流淌過的千年情結(jié)中的十分耀眼的一環(huán)。

　　其實劉備和那個據(jù)說是他先人的市儈劉邦相比，還要差的遠。劉邦尚知道要成大事，必能茍忍，所以可以無恥到為突圍而讓滿城的女子全都脫光衣服到陣上去，自己借著敵軍目不斜顧時，乘亂出逃；也可以無恥到愿意和項羽同喝一杯羹，那可是要用自己老父的肉烹出的。他采用的陳平七計，一計比一計陰，一計比一計損，可是這樣照樣不妨礙他去作皇上，道貌岸然地去給天下庶民制定一條又一條的道德規(guī)范，一章又一章的行為標準。這樣的成王敗寇的歷史邏輯，真是一個荒唐無恥對公理正義的最為霸道但又無奈的嘲弄：然而歷史的一頁頁，不就是這么寫載的么？

　　顯然劉邦是決不會對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子孫滿意的。當他游離在豐都的山嶺之間焦慮地遙眺并不很遠的奉節(jié)城，眼看著這個只會哭的女人味十足的皇孫，為了哥兒們義氣而不顧勸阻，賭氣出征，結(jié)果被人家火燒連營，落得個在這里草草托孤的下場，他該會怎樣的氣悶呢！然而劉備不愛江山愛兄弟，卻也實在是歷史上少有的一出獨腳戲了。劉邦以無恥的成王敗寇的邏輯嘲弄了人倫常理，而劉備卻以兄弟情誼的人倫常理嘲弄了成王敗寇的無恥的邏輯。到而今，不可一世的劉高祖早已成了孤魂野鬼，只留下了幾多“肉羹”之類的千古笑談；“漢家霸業(yè)何處覓，武陵無樹起秋風”，他所奠立的漢家家業(yè)，隨著長江激蕩的圈圈漣漪花花一卷，也早已灰飛煙滅，真正的歷史邏輯，他終竟還是篡改不了的。而抱憾而終的劉皇叔，卻還留下了這么一堆殘垣斷壁，和一段段情誼綿綿的千秋佳韻供后人瞻仰、憑吊。兄弟情誼兒女私情竟比那些帝王霸業(yè)遠有永久的生命力，這真是一個奇跡了。無數(shù)的蟹行于世的帝王將相，每每還未等到長江的浪花翻轉(zhuǎn)過來，就已經(jīng)消逝的無影無蹤；而那些俠骨柔情、錦繡文章，卻常常能隨著長江水永不停息地向前奔騰，這大抵才是歷史的真正的邏輯吧！

　　還是那個杜老倌，在八陣圖的江邊石灘上垂吊古人時，寫下了這么兩句詩：“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這老杜看來還是糊涂的很。諸葛亮便是僥幸滅了東吳，恐怕將來阿斗也不見得會對這亞父有什么好感，甚至會不會“飛鳥盡，良弓藏”，也未可知。而現(xiàn)在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似乎留下了幾多遺憾，卻使一些真正的真善美得到發(fā)揚。這不是更好么？當初陸遜陷入八陣圖而苦于不得出時，據(jù)說出現(xiàn)了一個老人給他指出出路，于是獲救，這樣才有后來滅蜀的后話，而那個老人據(jù)說就是諸葛的岳父老黃。

　　看來這個化外高人老黃，才是少有的真正懂得歷史的邏輯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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