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漸漸地我懂了什么叫做Farizo。它嚴(yán)格地指出信仰與無信的界限，承認(rèn)和愚頑的界限。對于一切簡樸地或是深刻地接近了一神論的人來說，F(xiàn)arizo是清潔的人與動物的分界。信徒們所以禮拜，就是因為他們遵守Farizo，承認(rèn)、感嘆、畏懼、追求那比宇宙更遼闊比命運更無常的存在。中文中早在遠(yuǎn)古就有一個準(zhǔn)確但被濫用的譯詞——天命。

　　那一年，我苦苦想著一個問題：什么是我的天命。我總是渴望自己、獨特的形式。我知道冥冥之中的那個存在讓我進(jìn)入西海固，并不是為著叫我禮全每天的Farizo拜。一切宗教都包含著對天命——Farizo的順從，我的舉禮應(yīng)當(dāng)是怎樣的呢？

　　西海固的群山緘默著。夜幕垂下后，清真寺里人們還在補一天的天命拜。老人們神色肅穆。我呆呆凝視著他們。這些和歷代政府都以刀斧相見的人，這些坐滿二十年黑牢出獄后便徑直來到寺里的人，這些日日在高高的山峁上吆牛種麥傍晚背回巨大的柴捆的人——全神貫注，悄然無聲。

　　我只有獨自品味，我必須自己找到天命。

　　西海固變得更遼闊了——東到松花江畔的吉林船廠，西到塔里木北緣的新疆焉耆，我不知目的，放浪徘徊，像一片風(fēng)卷的葉子，簌簌地發(fā)出“西海固，西海固”的囈語，飄游在廣袤的北中國。

　　我捕捉不到。我連自己行為的原因也不清楚。那過分遼闊的北中國為我出現(xiàn)了為我出現(xiàn)了一張白色的網(wǎng)絡(luò)的秘密地圖。我沿著點與線，沒有人發(fā)覺。人墮入追求時，人墮入神秘的撫摸時，那行為是無法解說的。

　　人可以選擇各式各樣的自由。人可以玷污和背信，人也可以尊重或追求。快樂和痛苦正是完整人生。而這在一切之上，再也沒有比“窮人宗教”四個字更使我動心的了。

　　我靜靜地接受了，完成這件功課勝過千年的儀禮。那片落葉如今卷進(jìn)激流，那位襤褸的哲人遠(yuǎn)在二百年前就說過，端莊的人道就是如水的天命。

　　如水的天命——FarizoDayim，有哪一位東方西方的先賢這樣簡單地指導(dǎo)過我呢？

　　我接受得猶豫再三。挑戰(zhàn)太強(qiáng)大了，埋伏太陰險了。窮人宗教處處敗北，體制在左右壓迫。黑色是一種難以描述的顏色——在突厥牧人那里，它同時是最高貴的、最恐怖的、最神秘的、最不祥的和最美麗的。夜里，我迎著高原的寒冷走上山梁，璀璨的星群如同讖語。漆黑的夜色包裹著我，完全把我視為對峙的大人，并不憐憫我的微弱。

　　我只有無力的語言，只有一個為我焦急的農(nóng)民朋友。馬志文等待著我回答，但他的等待是意味深長的，他并不為我變成——照明的一束火把。

　　天命，信仰，終極——當(dāng)你真地和它遭遇的時候，你會覺得孤苦無依。四野漆黑，前不見古人為你擔(dān)當(dāng)參考。你會突然渴望逃跑，有誰能譴責(zé)殺場的一個逃兵呢？那幾天我崩潰了，我不再檢索垃圾般的書籍。單獨的突入和巨大的原初質(zhì)問對立著，我承受不了如此的壓力。我要放棄這Farizo，我要放棄這蒼涼千里的大自然，我要逃回都市的溫暖中去。

　　——但是，陰擋的大雪，就在我拔腳的瞬間，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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